什麼人訪問什麼人:留一攤污漬 為港式風格

2006年9月17日 | 明報

香港「棟篤笑」創始人黃子華推出最新力作,名曰《兒童不宜》,擺明車馬搞成人笑話。「成人」到什麼程度?請看官購票入場自行驗明究竟。他為棟篤笑設計宣傳標語,其中一句是「在娛樂圈遺下的一攤污漬」,但後來棄用。不過,此語大可盜用來作為黃子華產品的一個可圈可點的註腳。此話何解?且聽聽我這個鍾情「港式風格」的學究解釋 ——

近年,不少生活小事,被冠以「港式」的帽子;奶茶、叉飯、周刊、按摩,都成了港式特產。而黃子華棟篤笑,由首次開騷的《娛樂圈血淚史》到今天2006年《兒童不宜》,堪稱百分百港式笑話,不單承接了廣東話反諷反諷再反諷的「無厘頭」傳統,也開創了自覺自嘲拿自己開玩笑的「有諗頭」新口味,為港式幽默加多幾層五顏六色的娛樂選擇。

挖苦自嘲 口味進步

追問下去,黃子華的港式幽默有何新意?恕我失禮,愚見認為,黃氏棟篤笑的貢獻,是在港式風格之中遺下污漬。這一攤污漬,並非失禁遺下的屎尿屁笑彈,亦非氣急敗壞兼「猴擒」的煽色腥本能反射,黃兄所遺下的,是十分自覺而且不急不緩貢獻出來的自我挖苦。別人說他的棟篤笑十分「中產」,但他的擁躉都知道,《男親女愛》裏的中產,是一種曱甴小強精神,把專業人士的造作扮嘢唱到面黃,樣衰衰又理直氣壯擺出小人物的俗套。能為一個所謂中產品味加一點疑惑、自嘲、諷刺,是一個社會口味進步的標記。柴娃娃要追上時代的發展中社會,往往全情投入中產綺夢。在80年代的香港廣告可見一班,XO 烈酒 Big Spender,再進一步變成衣著亮麗的《妙手仁心》式中產型男索女。但中產社會要真的成熟壯大了,才有十足的自信去嘲笑品味的故作不凡。(就算黃子華自己抗拒中產標籤,無可否認,看棟篤笑的觀眾傾向於中產,但黃子華從一群穿西裝便服的中產階級拉出來一攤不十分得體的污垢,且博得觀眾會心微笑,這是港式風格的進步!)

今次黃子華以成人話題作騷,聲稱要把庸俗淫賤的港式風格擺上枱,自覺、承認、嘲笑香港是庸俗之都。他能否老實把你我之中的通俗衰格,一手抖出來大笑一番,且看《兒童不宜》出騷之造化。無論如何,倘若香港人能抽着《一本便利》最淫最賤的一期雜誌來玩弄取笑,港式偷窺文化或可稍為鬆動一下,而且增添一層自覺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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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馬傑偉  黃:黃子華

中產

馬: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看。SARS 時帶着口罩,第一個騷是90年對吧。一開始,你有沒有感覺到棟篤笑騷的觀眾跟一般大圍觀眾,有什麼分別?

黃:來來去去那幾萬人次,卻被人 label 了很多東西,我也不知道對不對。「知識分子」、「中產」……這些標籤可能是對的,但我是不自覺的。我一定不認同「知識分子」,有任何艱澀的東西,我一定刪改。至於「中產」,我也有很多東西很草根。我不以什麼人為對象,但來看我的,由於沒什麼可以保證那是一場娛樂享受 —— 只是純語言,應該是懂得欣賞不同事物、比較大膽開放的人。

馬:中產除了社會學中用經濟收入去分析,再就是強調生活品味。很早以前,你諷刺將人被打到瘀成一片的紫色當作很型,還記得吧,一些觸及中產生活品味和方式的東西,很到肉。

黃:中產對所謂品味的追求,像是一種補償。詹德隆講得好,他說香港的上層社會鄙俗得很,外國最高檔次的文化,像歌劇,有上流社會支持,但香港的上流社會完全不講究品味文化,責任落到中產身上。可能中產財力不繼,只能從品味去追求。可能我也是其一,除了講品味,生活的哲學,人生的追求……

馬:香港的中產其實少有講人生的追求,你認真講哲學,他們會呼呼睡過去,但你講一點點,反諷地講,他們又好受。

黃:像 Woody Allen,他說的不足以推翻你沿用的生活模式,但又有一些東西會刺中你。我早期也有參考他。

馬:我看你的東西,就是想看你對中產的理解。現在大陸很明顯,中產是一個 fantasy:如何才夠品味,如何才夠 elegant。香港80年代社會剛起飛,對中產開始嚮往。90年代起,電視劇像《妙手仁心》那種,去飲酒不是單單飲啤酒,要拿着一支什麼在「吹」。醫生其實並不真的那麼型,平日不過打打麻將。《男親女愛》中,你衰衰格格,有些反諷有些自嘲,我覺得那對香港發展是好,不單只崇拜中產神話,很多時候會踩一腳。

黃:我自己自覺不是中產。我的自覺就是自覺,任何一個階級當你有自覺,就不完全屬於那個階級。我的生活不算太困苦,讀書時有些很中產的同學,F.2 時有個同學跟我講保時捷,F.1 時有個跟我講 Bally,帶我去中半山看他住的地方,但我從來沒想過要學他。

馬:有個自覺,對每件事有個距離,出來的東西會很不同,跟你念哲學有關?

黃:絕對有。我讀哲學為讀神學,想做傳道人。我以前也信耶穌,那時身處加拿大,宗教氣氛很濃,念哲學為打好根基,但過程中,卻對宗教產生好多質疑。好記得有日在地牢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 The Brothers Karamazov,別人是靈光一閃,我的是魔光一現,衝出地牢,夠了。不過,由頭到尾沒想過要搞棟篤笑。話說回頭,又是什麼驅使我去念哲學?可能根本我這人就是如此,就算念了商科,最後也是把頭栽進這裏去。

《男親女愛》裏的中產,把專業人士的造作扮嘢唱到面黃。能為一個所謂中產品味加一點疑惑、自嘲、諷刺,是一個社會口味進步的標記。

黃子華

馬:80年代一系列 UFO 電影很浪漫的講中產。許冠文是較為草根的直接笑話。周星馳也有少少自覺,但無厘頭。《東宮西宮》很直接的講政治。詹瑞文加入很強的表演成分,給觀眾多一點誘惑,張達明可歸入他一類。黃子華的齋 talk,持續有觀眾,黃子華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黃:說到底關乎每個人最大的關懷是什麼,我感受到 Michael(許冠文)對整個社會的關懷。UFO 電影裏穿的是 casual smart,先前沒有一個電影鏡頭,捕捉香港這末亮麗的一面,這裏告訴大家有另一個階層,甚至希望全個香港都可以走到這裏,這是它的貢獻。在此之前,香港電影不是黑社會就是舞女。

至於我自己,仍在轉化中。我思考的是再基本一點的東西,如生存狀態、世界的精神。某程度上,我是個黑格爾主義者,又覺得跟佛教有共通,這些自覺和反省,是很個人層面的關注。《東宮西宮》我很喜歡,很切中時弊,很有能量。我好羨慕別人可以毫無保留,單純的在社會層面、政治層面,義無反顧的投入,但並非我的做法。我看過一個演員說,他做的角色不是要把角色做好,而是要處理好自己,可能我有很多童年陰影問題,要先處理好自己。

馬:可是,《東宮西宮》有些 —— 正如你說 —— 對社會批判的觀點又太過義無反顧……

黃:但是,在那個層面,我很認同。我也不敢說是不是要不停再反思。有說哲學人是世上最驕傲的人,會認為世上所有問題都是 begging a question,說你如果不是一個最究竟的人,就是建構在浮沙上,我不太認同。你不必永遠去翻那最根基,因為那永遠沒有停。我覺得林奕華講傳媒和一些其他很精準,而他又能轉化成一個這麼有娛樂性的形式。

馬:你的棟篤笑最初講血淚史,97之後有好多對象,例如說董建華走入屋邨會被人打,每個時期都應對社會氣氛,我對新的好期待,但要轉化不容易。90年代社會有焦慮,搞反諷,口頭上刺刺下出出氣,好過癮,但現在時局好轉,你搞成人題材,是貪過癮,還是什麼?

黃:先前的背景都很強,但其實我很不鍾意,差不多是在那種氛圍下不說不得。今次是另一種反彈。這幾年來我對不同事情有感想,會寫下來。我很有興趣講2001年德國一宗食人事件,發生在 SARS 之前,很明顯跟2006年的香港和整個世界無關,但我覺得過癮,現在未決定會不會講。今次決定講成人話題,相信是我做過最庸俗的。香港社會其實好庸俗,但所有表演,包括電影都不夠庸俗、不夠入肉,不能反映社會的庸俗性。

馬:是想呈現,還是批判?

黃:是要走進去,一如既往,有自覺有距離。我不覺得自己要去批判,也不希望別人以為我是。當你自己活在其中,你如何可以批判生命?我的騷要做的,就是要呈現一些荒謬,我們處身其中的一些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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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得有品味

馬:我不知道你的底牌,你講成人話題,講庸俗,跟《一本便利》有什麼分別?你的 poster 吊起一些胸圍,與周刊那樣搵罅嚟影有什麼不同?

黃:好笑跟不好笑的分別。牽涉到笑,是挺複雜的。如果《一本便利》好笑,你還會那麼緊張嗎?因為一笑就有距離。一個永遠用喜劇角度看事情的人,永遠都不值得信賴,因為有個距離,無法義無反顧。我也看過一些楝篤笑,有《一本便利》式的,是義無反顧的鹹濕,我會覺得,最好聰明點,是品味問題,講鹹濕笑話最好聰明點。

馬:你預計來的觀眾,玩得起嗎?

黃:知道會侵犯一些人,所以標明兒童不宜,小朋友無謂來,說明白不是白雪公主,是砵蘭街。我好明碼實價,當然你來到,又可能覺得我滿足不到。

馬﹕怕人話你拿庸俗搞噱頭、保證票房?

黃:這件事嘛……我曾經想過將一句宣傳句語放進去,一直沒有,就是「但願能在香港娛樂圈留下一撻污漬」。我覺得我們很多時候用很精美的包裝,去包裝一樣很壞的東西,很壞的意識,很不進步的觀念 —— 不進步就是壞,可能這才是最壞的東西。如果可以,我就做一件最壞的事,連包裝都是最壞的,用很壞的形式做一件不太壞的事 —— 當然,那只是我的判斷。

什麼人答?黃子華

80年代於加拿大念哲學學士畢業後,回港參加無綫電視舉辦的「全能司儀大賽」加入演藝界,曾擔任工作有教師、臨時演員、資料蒐集、電視台助導、話劇團演員、電台電視台節目主持、編劇、電影演員。90年登上舞台講笑話演出《娛樂圈血淚史》一鳴驚人。

什麼人問?馬傑偉

於中大新聞及傳播學院任教。跟黃子華一樣,曾經相信耶穌,是黃子華棟篤笑騷的忠實擁躉,一直在看。訪問前一直想着一個香港的階級問題,對黃子華的答案感到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