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與中產取向 — 黃子華棟篤笑之《娛樂圈血肉史》

1991.08 | 越界 | #010

這次的招牌不再是《棟篤笑》,而是《黃子華棟篤笑》。比起前兩次的棟篤笑表演,黃子華更自信地將「黃子華」標示出來,隱然有笑中名牌或獨家商標的意味。而將「人」放在「笑」之前,又似是更邁向明星式銷售,提醒觀衆,你們不單是進場聽笑話、笑,更是「聽黃子華講笑話而笑」。

第七期《越界》中,戚本盛以十分細緻的觀衆/評論者角度對上一次的《棟篤笑》作出抽離而獨特的分析,對表演者及觀衆都提供了許多思考的空間。然而,對於一個也曾在娛樂圈蜻蜓點水地洗過禮、嚐過做編劇度 gag 滋味的觀衆/評論者,身份就複離得多,看法和感受也不能那麼單一。

觀衆入場期待着笑,黃子華精心炮製要求觀衆在適當時候笑,這是雙方的要求。身邊的朋友說黃子華在每個 punch line 時預期觀衆的笑聲,給他很不自然的感受,大抵是他不能明白一個笑匠/創作人的角色成功感。講笑話本身就是一個極度計算的創作過程,笑話能否引來笑聲,最大的關鍵在於 timing 的控制,多(或少)說一句話(甚至一個字),punch line 時觀衆就未必會笑(或笑得不那麼洶湧)。有時創作人/笑匠要比觀衆快,例如黃子華說:「我一直覺得呢個世界,講係冇用嘅,做至有用。好似愛咁,唔好講咁多,做啦。」黃子華未講到 punch line,觀衆已經捕捉到主旨,於是在 punch line 時,只有反射式的鼓勵笑聲。再講下去:「好多人好愛呢個世界,所以佢地去做世界。」今次黃子華比觀衆快,而且在前句不用「講」而說「愛」,略為改變了笑話脈絡的結構,就得到很多笑聲。有時,創作人/笑匠要將 punch line 拖延。例如黃子華學李小龍在《精武門》結尾中說:「我讀得書少,你唔好呃我……」,用這個作為中心的一系列笑料去到最尾時,因為觀衆已經捕捉到笑話結構的 pattern 了,觀衆在想,還有什麼好笑呢?這時,黃子華說:「我希望有一日有個人大代表跳上台說:(學李小龍表情動作)我讀得書少,你唔好呃我(停頓),一小撮人即係幾多?」全場掌聲笑聲雷動。

黃子華在設計笑話及拿捏 timing 的技巧,比起許冠文的刻意賣弄或曾志偉的一味快,大部分時候都恰到好處。Punch line 觀衆不笑,就是笑匠的失敗。例如講到周星馳時引用夫婦相處來作比喻,「你離開個老公或者老婆,都可以喺出便搵過幾個呀,都有選擇呀,但係你冇得唔睇星仔㗎馬。」觀衆不笑,因為 timing 遲了,笑話設計技巧略遜。此時黃子華有很大的不滿和挫敗感,宣諸於口:「喂,幫吓忙都好啩。」叫觀衆笑,觀衆笑了,他才回復信心繼續說下去引觀衆笑。

這就是笑匠與觀衆之間相互刺激的供求關係。

笑話要好笑,還需要簡單直接。突出要說的主旨時,無可避免地令其他襯托的素材變得單純而典型。特別在一個短短幾十秒只憑說話動作來表現的笑話,高密度、timing 緊湊的副產品,就是典型。例如說到當茄喱啡的經歷,黃子華在突出茄喱啡卑微的同時,展現的武師形象就是粗口滿腔粗獷囂張。又或者說到自己不夠俊朗的不幸,用「靚仔落 Disco 隨時就有靚女上來」映襯,於是許多想當然的經典就出來了:唔靚仔冇靚女鍾意,靚仔一定有靚女鍾意,落 Disco 就係去追女仔或等人追, Disco 係男歡女愛的培植場……觀衆在笑的同時,也不自覺地認同了這些典型的觀念,又或者黃子華要取得觀衆的認同而靠攏。如前所述,笑話中這種情況是無可避免的。但是在一個超過九十分鐘的表演中,這種無可避免亦非無可補救。在訴說不靚仔帶來的後果,是否也有些「幸運」的地方,例如他說若果像周潤發那麼出名的話,連 7-ELEVEN 買避孕套都會不方便,就不致令「成名」的觀念單一化了。

典型的更是對整個娛樂圈的觀念。我十分尊重黃子華個人的經歷及感受,在他說茄喱啡生涯時,在我後面幾個曾經做過茄喱啡而正在力爭上游的二三線電視藝員,就笑得有點黯然的共鳴。說到電影圈,「明明唔係你亞媽生嘅第一個仔,但係又叫大哥。」、「老細最重視嘅係乜嘢觀衆?唔係你地,係午夜場觀衆,俗稱咬蔗幫」、「你話呀,咁睇重啲咬蔗幫觀衆嘅,點唔係三山五嶽人馬呀」,又說如果李白要發表一首詩,也不會揀油尖旺呢啲咬蔗幫觀衆面前發表。在典型化的同時,突顯了黃子華(及其觀衆)的中產/知識份子情愫和優越。在批判草根階層次文化行為思想時,亦暗中肯定了自己的取向。完場時播出夏韶聲唱的《說不出的未來》,以至整場表演中充滿着政治人物題材的所謂「政治性」素材,除了是黃子華個人的指控,更是烘托這種中產/知識份子取向的工具。

「你地邊啲人鍾意羅拔‧狄尼路呀?鍾意羅拔‧狄尼路嘅好 yuppie 嘅。」黃子華說。

從羅拔‧狄尼路等於 yuppie(優皮文化),引伸到黃子華即是有文化的笑匠,當中,包含了多少本地文化/娛樂圈/階級次文化的辛酸和勢利?

「我度 gag 的日子極短也極少。但是,那短短的體驗,令我在反省分析苛刻之餘,對黃子華多了許多的體諒及理解。前幾天看到張賢亮在報章上說到,一般小說家表現出機智,偉大小說家表現出智慧。機智的黃子華,希望見到你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