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華 刻薄毒舌,嚴肅慈悲

2018年8月1日 | 廣東新周刊 | #520

黃子華與他創造的棟篤笑,是香港人「面斥不雅」精神的標誌。他看似牙尖嘴利、毫不留情,但刻薄毒舌之下,是一份嚴肅的慈悲。

面斥不雅,是香港精神之一。僅僅四字,道出港人注重公德、自尊自重的秉性,以及「心中有數,無需多言」的風骨。

黃子華與他創造的棟篤笑,便是香港人「面斥不雅」精神的標誌。無論嬉笑怒罵還是不喜不屑,都是因為見不得人性醜陋、世風不振、社會萎靡。

近年來香港不雅之事頻發,不雅之人因為規則破碎、訓誡缺失更為肆無忌憚,難免讓熱愛香港的人們憂心失望。

時間一久,心思細密、舌燦蓮花如黃子華,都不得不考慮休息一下了。

「子華神仍然令全場笑聲不斷,但他不快樂。」

「這可能是子華在28年後,選擇暫時休息的原因之一吧。」黃子華的老朋友歐陽應霽說。

2018年7月6日,歐陽應霽如約趕到紅館看《金盆浪口》首演。過去28年,但凡工作排得開,一幫兄弟親朋必定到場,粉絲們更是不計代價前往「朝聖」。

這一天,歐陽應霽和所有觀眾見証了黃子華依然熟練自若的控場功力、密集睿智的包袱、敢言敢當的膽量,也看見了比昔日更多的悲情。

港媒如是評價:「子華神仍然令全場笑聲不斷,但他不快樂。」這種悲情在謝幕前溢出,黃子華哽咽着唱了自己填詞的《幻海奇情》:「勞碌半生忙打拼,想喺太平盛世,做個小明星,贏咗有糖,時光荏苒,也不要為君停,人生在世,真係需要能量正,幾多難關,難過,講亦講唔清,我回首望住,你個紅館至醒悟,能夠與各位喺度歡樂一笑,都算係幻海奇情。」

是啊,最初的黃子華只是想做一個「贏咗有糖」的小明星,拍點不錯的電影,至少讓香港街坊覺得他「好熟口面」。後來黃子華在影視圈歷經種種打擊,終究明白這個靠臉的行當不適合「個樣好普通」的自己,賭氣搞了個告別宣言,宣洩懷才不遇的惱怒,自嘲的同時批判社會,便有了第一期「棟篤笑」《娛樂圈血肉史》。

不曾想,這份簡單的吐槽從年輕氣盛的自我表達慢慢演變成對社會、情感、民生等話題的剖析玩味,從一開始的「我就想說這些」變成「你們想聽哪些」。黃子華的棟篤笑,從最初連文化中心的小劇場都坐不滿,得喊後面觀眾「向前挪挪」填位置,到一票難求、連開數場,叫好又叫座,終於成為粵語文化標杆。憤怒青年黃子華,也完成了向棟篤笑之父黃子華的蛻變。

在這個只屬於他的舞台上,黃子華整整站了28年。他金句不斷,奇思連篇,連喝水都有型。他有各種方法逗笑、逗哭、調戲觀眾,壞笑着回應全場觀眾「回水」「除褲」「encore」的高喊。

想想28年前那個青澀、憤怒、生硬,造梗、抖包袱、情緒表達、與觀眾互動都顯得份外生澀的黃子華,那些反應冷淡甚至怒吼「回水」的觀眾,再看看現在,四下的歡呼都送給台上那位感慨「人生在世,真係需要能量正」的男人,確實是一場很有緣份的「幻海奇情」了。

黃子華早期的幾次棟篤笑,如《娛樂圈血肉史》《跟住去邊度》《末世財神》,都是歐陽應霽做的海報設計、形象指導和舞台佈景。海報上的黃子華,背十字架倒立、身穿女裝或頭頂皮鞋,形象分裂逗趣,恰如其人:滿滿的市井小民既視感,卻是正兒八經讀哲學出身;不介意展示各種「樣衰」表情,但喝水不忘耍帥,還笑說「下次我喺度食叉燒飯,仲靚仔」;熱愛表演,希望演好戲做個小明星,但陰差陽錯地站在另一個舞台上散發光芒;在幕後一個人耗時良久創作段子,跑到台前瘋瘋癲癲地,甚至不惜形容猥瑣地演繹。

《娛樂圈血肉史》裡,黃子華穿着寬大襯衫、留着分頭,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港青模樣,但因為其形式和思維都有獨到之處,這個在演藝圈鬱鬱不得志的愣頭青收穫了最初的一批粉絲。

如今看來絕不完美的《娛樂圈血肉史》兩年間兩次加場,1994年的《末世財神》也兩次加場。黃子華有了信心,開始擺脫最初的搖擺和茫然,在棟篤笑這條路上大步流星。

2006年的《兒童不宜》、2007年的《越大鑊越快樂》、2009年的《嘩眾取寵》是黃子華全盛時期收放自如、獨具一格的代表作,2010年的《娛樂圈血肉史2》 、2012年的《洗燥》、2014年的《唔黐線唔正常》老到純熟,但總體質量和傳遞的能量稍遜全盛期。

以年為單位進行創作,寫下數百頁原創講稿,最後濃縮為兩個小時頻繁又嚴密、好笑又耐嚼的梗,做到這一切的黃子華從文化中心到伊館再到紅館,憑藉自己在脫口秀領域的成就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他開始有一些玩笑式的自得:「我記得尖沙嘴有間日本時裝店,叫做乜嘢名?就叫做『日本時裝』,時裝就在日本,日本就是時裝。嗰種目中無人法,令我諗起另一個品牌『黃子華棟篤笑』。」當然,這只是他為了喜劇效果表面膨脹的一個梗,內心仍保持清醒,於是後面還補了一句:「但係呢間時裝店最後執咗笠。」

粉絲們喜歡尊黃子華為「神」,但在朋友們的眼中,黃子華始終是一個愛香港、愛糾結、愛較勁的普通香港市民而已。歐陽應霽不願把《金盆浪口》當作黃子華的「收山之作」,也不想將老朋友神化:「他的技術和功力大家都看得見,只是做了這麼多年,實在不容易,或許真的需要休息了。我相信他只是暫時離開,很期待他用另一種方式回歸。」

親友到場看黃子華自然容易許多,但普通粉絲想買這場告別演出的票是真的難。這場早早被黃子華本人定義為「告別演出」的棟篤笑,成了粉絲們心心念念不得不去的朝聖,也成了滋生「不雅」的溫床:黃牛瘋狂囤票,粉絲一票難求。黃子華生了氣,開演前錄了視頻譴責,直言「要不然大家就別買了,不來看也行,不要幫襯他們」。

這句話裡既有「面斥不雅」的精神,也有無力再抗爭的意味:既然醜陋遍地都是,我說了也改變不了現狀,那我躲開吧,休息吧,由它吧。

矛盾的黃子華與「慈悲的惡毒」。

太多人寧願買貴三倍的票也要去聽黃子華這場最後的現場表演,聽他說荒誕的社會、鬼馬的職場、矛盾的愛情和瑣碎的市井。他的段子值得一聽再聽,也值得被一戳再戳。歐陽應霽的想法與許多忠實粉絲相似:「聽子華的棟篤笑,我經常是想哭多過想笑。」

1990年,演員道路受挫的黃子華,把自己的經歷和觀察編成了帶血的俏皮話,吐槽自己如何不受影視圈歡迎,演遍無賴、變態、性無能等各種「茄喱啡」。從1992年的《跟住去邊度》開始,他的話題越發寬泛,除了笑談香港社會的種種荒誕,還涉及哲學、經濟甚至環保話題。

社會、職場、情感是他精品段子最多的區域 —— 看似輕鬆,笑過才知句句血淚。如果不是個人命運、理想、錢財、情感都曾遭挫,又能跳開傷痛、施以調侃,將個人體驗和思考與大部份人勾連,形成既歡樂又悲情的巨大共鳴,黃子華不會成為如今的黃子華

歐陽應霽和黃子華曾經同在香港商業電台工作,住在同一屋簷下。歐陽應霽回憶道:「學哲學出身的黃子華時常糾結,總為某件事情不能抽絲剝繭、找出荒誕並一針見血地表達而感到痛苦。」

比如,愛情是多麼美好的東西,但在黃子華眼裡,愛情都是過不了「鐵達尼極限」的市井俗事,解剖開來,盡是人性的不堪。

《拾下拾下》裡講男女的本質區別,也就是感情保鮮期只有72小時的「鐵達尼極限」——「男人喺愛情上要求新鮮,女人對愛情最大要求就係保鮮。」《嘩眾取寵》裡講消解失戀痛苦的矛盾 ——「唔該你失戀就唔好唱情歌啦,失戀唱情歌,即係漏煤氣閂窗。」《兒童不宜》裡講女人自我認知的偏差 ——「你落咗妝,我仲認得你,叫做化妝;你落咗妝,我唔認得你,嗰啲叫做喬裝」,講男女價值取向和最終命運的落差 ——「愛情之中,女人最偉大。男人嘅犧牲,就係為咗追求美麗;女人嘅犧牲,就只係得到一個麻甩佬。而最偉大嘅係佢哋根本唔覺得係犧牲」,以及最撕裂和最本質的 ——「點解愛情係一件咁困難嘅事呢?因為好多人以為愛情係part-time……你唔可以話,愛?做完咪走囉!唔得㗎,愛情係咩?愛情係一檔生意嚟㗎。」生於離異家庭的黃子華,把當代愛情的世俗本質和自己遭受過的父母離異、家庭不睦糅在一起,既是在調侃世情,也是在揶揄甚至譏諷自己。

於是,即便黃子華還在追逐愛情,但他已經很難再相信婚姻了。他至今未婚,情路坎坷,把他的經歷和段子融在一起看,一些毒舌金句分明指向自己最深的悲哀,也難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和多年的粉絲會「笑中帶淚」地聽了。

職場本來充滿慘淡,但在黃子華口中一切事出有因,「老闆俾你人工,一半係俾你做嘢,一半係用來受氣的」;金融海嘯本來是滅頂之災,黃子華卻能把它掰成「我依家唯一的人生座右銘係輸少當贏,唔係輸少少當係贏,係輸淨少少都當係贏」的阿Q精神;股市一敗再敗時,他說「一個錯誤同樣犯四次係咪腦缺鈣啊?唔係!我係腦缺腦」,痛陳「歷史係無任何教育意義嘅」,是對人性貪念的批駁反思。根源上是悲劇,給你編成段子,聽起來似乎就沒那麼喪了;但細想之下,悲涼感依然噴薄而出。

他看似牙尖嘴利、毫不留情,但歐陽應霽認為,這份刻薄毒舌的實質是一份嚴肅的慈悲,而這也是黃子華較之其他脫口秀者更受歡迎的根源。

黃子華絕大多數的批判都不指名道姓,也不曾痛斥和無端譏諷平民,他希望通過幽默的方式展現社會世情、各種變遷的荒誕,希望人們聽後有所警醒。「說得通俗一點,子華有大愛,這才是他和棟篤笑最重要的價值。」歐陽應霽說。

黃子華在《金盆浪口》中感嘆,近三十年幾乎是一部「香港價值消亡史」。近年來,香港失卻了富貴和諧、互相關心的面貌。「面斥不雅」曾經營造了一種明晰的界限感,大家自重且互讓,不讓人難堪;而如今各種無謂的社會爭鬥,讓舊時繁華香港的傳統價值流失。就像《金盆浪口》中第一段過場音樂《獅子山下》刻意處理成變調走音 —— 將一首代表香港的歌曲如此荒誕化處理,折射荒腔走板的當下,這種形式,很黃子華

28年來,黃子華在台上犀利解剖,讓聽眾聽得笑淚交加。他經歷過香港「最大的社會問題無非譚詠麟、張國榮兩派歌迷分歧」的黃金時期,他一直希望給人帶去充滿哲思的笑聲和一身正氣的能量,但他終究是累了。

28年前那個因命運不公、時運不濟而充滿憤懣的年輕人,慢慢把眼光從自己身上轉移到他人、社會甚至更廣泛的事物之中。黃子華開始尋找其他表達方式,比如舞台劇。組團、演出、投資,只要一個不大的空間,不需要導演、對手和群演,他一個人便可以調度全場的情緒和思考。

只是在這個舞台上,在香港社會民生和精神價值不復往日的當下,黃子華說得足夠多了,似乎已說無可說。只能借用他的金句來回應這次暫別:「係咁㗎啦,好出奇啊?」只是觀眾捨不得,很難和他一樣強顏歡笑地說一句,「是但啦」。

他終將被銘記和反覆提起。他不是巨星,卻是最有觀眾緣的人。他是香港人的黃生,是粵語文化的子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