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華:人把物質慾望降低些,便沒那麼多煩惱了

2007年11月11日 | 南方都市報

黃子華是第一個用中國方言做棟篤笑的人。棟篤笑源自美國的 Stand Up Comedy,就是站着說笑的意思。棟篤笑則是黃子華自創的名字,成為了第一代祖師爺。因為好奇,我是第一個自動購票去看的觀眾。

異才不是被誤解的便是孤獨的。黃子華喜歡獨個兒寫劇本,獨個兒做「棟篤笑」,獨個兒在屋子里。第一次看他在大會堂做「棟篤笑」,內容豐富得令我十分感激,感激有個人肯花那麼多的時間去哄觀眾笑,而且笑得不覺得自己蠢。人是分得開自己是在傻笑還是聰明笑的,黃子華就是有這種特殊的天分。

「棟篤笑」的場地不能太大,黃子華只能紅在大眾媒體的邊緣之外,不過看他的秀的人素質也高。口碑把他帶進邊緣之內,非常受歡迎的電視劇《男親女愛》更把他帶到核心,然而他不滿足於只做一個黃子華,他要做兩個黃子華,怎麼做法?剛剛播完的他演的無線台慶劇《奸人堅》,觀眾似乎不喜歡他奸。

王晶稱「棟篤笑」為「厭惡性行業」,亦是「聰明人的遊戲」,黃子華絕對贊同。多年前,他準備第一個在大會堂演出的「棟篤笑」腳本,黃子華花了九個月的時間,每天跟劇本搏鬥,只為了大會堂僅能容納的五百位觀眾的捧場。他的第一批棟篤笑觀眾,那時都不知道此人是誰,宣傳也不多,同樣因好奇而買了票,因為美國的 Stand Up Comedy,港人看過很多很多,用中國人的方言去做的倒沒見過,很想看看這個開潮流之先的「勇敢的中國人」是怎麼一回事。

看完之後,十分驚喜,便跟朋友一同去後台恭賀他,只見黃子華獨自坐在更衣室,臉上沒什麼表情,我只記得恭賀完我們便走了。黃子華卻記得:「到底是你來借我的廁所用還是真來恭賀我?」那我倒忘了,我告訴他我是很「無厘頭」的,欣賞誰我便會到後台來賀誰,借廁所用也許是因利乘便吧。之後,他轉到較大的「伊館」(伊利沙伯體育館)做棟篤笑。我一直是他的粉絲,且看他哪時氣絕身亡。怎料他的韌力很強,不但每次都令觀眾滿載而歸,更可喜的是他沒有江湖氣,始終有一股清流氣息,對社會現象和人生百態,都有很忠實的見解。踏實而搞笑是很難的,準備期間得花上很多工夫思考。

interview_20071111_001

做棟篤笑,是想證明自己是有人欣賞的。

問他:「如果第一個笑位觀眾不笑,你會不會臨場改變說別的?」他說:「不會,第一個不笑便繼續說第二個,第二個不笑便說第三個。」那麼他的創作過程是怎樣的?收集各方意見?「不,表演之前我抗拒聽其他人的意見,你可以問二十個人,可能十九個是錯的,在台上,我面對的不是二十個人,而是很多不同的人,我是憑自己直覺的意見去做的。」

之前,黃子華舉家移民去了加拿大,他是念哲學的,他在加拿大對朋友說:「我要回港做演員。」朋友笑道:「好,那麼在娛樂版見你啦。」回港之後,他加入了「香港話劇團」,不過只是做見習演員。為什麼離開?「那時話劇團可說是『人治』的,有些新人一加入便可以演重要角色,為什麼我只能當見習演員?什麼都是揸Fit話事,得看你跟那人合不合得來,選角完全不是市場主導的,我看我沒什麼機會,又見到男主角做了十幾年都是支那麼有限的薪金,我當時能力小野心大,那便走了。」

為什麼做棟篤笑?「演員是很被動的,得受劇本和導演的限制,做棟篤笑,是想證明自己是有人欣賞的。我不是個很快的創作人,我是很慢的,我費了九個月寫劇本,自己亦掏了幾萬塊錢出來,只收幾十塊錢一張票,沒欺場啊。」他的心血得到了回報,第一場是掌聲不絕的。問他:「你相信明星制度嗎?」「我相信的,觀眾是為那個人才入場,那是現實,Reality。當然,有些本來就是固體性質的表演便不用有明星制度了。」他在『香港話劇團』,是不開心的:「爭角色,最慘的是爭來爭去都是自己那班人,人事關係太重,幸而我根本沒資格爭。」

我喜歡那種憑人氣圍得滿滿的感覺。

「那個時期棟篤笑是必定要做的,很有孤獨感,要一個人跟劇本鬥爭那麼久,老得想:什麼是吸引我的題目呢?我的觀眾是什麼人呢?伊館我可以接受,坐千多人,我可以接觸到任何人,我喜歡那種憑人氣圍得滿滿的感覺。紅館太大了,跟觀眾距離太遠,何況,在伊館做十場不等於可以在紅館做十場,我還是喜歡伊館的親近感。」在電視做呢?「千萬不要,一定不行。在台上做,可以滿足自己控制現場觀眾的能力。大衛·高柏飛其實表演魔術的時間很少,他不停地在做棟篤笑纔是真。不過他一個人能夠控制紅館那麼大的場面和那麼多的觀眾,都相當驚人。」但是大衛·高柏飛太過老江湖了點,太懂得哄觀眾,也許這是我沒去看他的第二次的原因,我會覺得讓他用同樣的話哄第二次很蠢。

「我現在的態度不同了。」黃子華說。現在有很多不同的群體演出可以做,第一次拍電視劇是《狀王宋世傑》:「我演姦角。」「能習慣電視嗎?」我問。「不習慣,體力上支持不來,一連幾個月通告都是06至27(即早上6時至翌日凌晨3時),我不是隨地睡那類人,唯一就會太累了,在古裝街的客棧里鋪了張報紙便睡着了。《男親女愛》的拍攝時間好一點,沒那麼辛苦。」「你準時嗎?」與他拍檔的是出名準時的鄭裕玲。「遲到過一次,嘟嘟黑口黑臉,不理睬了我一整天。嘟嘟準時都是因為從前大碧姐(鄧碧雲)罵過才這樣的。」「嘟嘟說跟你拍《男親女愛》時很多討論的。」我說。「是,大綱我沒有改,我改得最多的是對白上和一些情節上的東西。」他和嘟嘟的合作擦出了閃耀的火花,黃子華正式多了一重身份,那便是他立志要做的演員(幸而他起初做不成演員,不然我們會錯過了他精彩的棟篤笑)。

我真的相信人把物質慾望降低些,便沒那麼多煩惱了。

《男親女愛》欲罷不能,在電視上播完還得搬到舞台上,不過舞台劇不一樣,黃子華既編且導亦演。「很好玩,我寫劇本又做導演,滿足感不單來自個人去演,而是看見所有劇中人都達到我的要求,甚至有意想不到的驚喜。」本來黃子華很不喜歡電視版里那只蟑螂小強的,他一向最怕蟑螂,恨不得戲中取消小強,怎知小強大受歡迎,那麼在舞台版中小強便變了大角兒。「嘟嘟不怕蟑螂的,她可厲害呢,能夠一隻手抓起蟑螂放進牛仔褲口袋的。」

幾年前他的電影《一蚊雞保鏢》煞科後,他已做後期工作:「極度好玩,不過一人兼三職做編、導和演真是極度辛苦,其實我需要很長時間纔可以擠出一樣東西來的。如果一個人做,每兩年做一件事差不多了,群體的好處有時是會撞出一些好的做法來。」

看來「棟篤笑」和他與張達明合作的「鬚根秀」暫時沒空做了,不過談起香港的鬱悶氣氛,大人小孩都愛自殺、殺人的現象,他說:「將來棟篤笑一定會做這個主題,現代人很容易感到絕望,覺得左轉不行右轉又不行,我想以前有自殺傾向的人可能同樣多,分別在於,他們在左轉不成右轉又不行時會向上笑一下。為什麼五十、六十年代的人既沒有錢又沒工做都不會去死?因為他們的人生價值觀不同今日,如今物質生活成為人生價值的主導,思想比以前狹窄了,我真的相信人把物質欲望降低些,便沒那麼多煩惱了。」

「古希臘哲學家伊比卡瑞斯 Epicurus 所說的:『享樂主義』你聽過沒有?他說快樂的三大元素是:一、朋友,二、足夠自由的生活,三、自醒自覺。他還說要跟朋友們一塊兒住,那個我不行。一個有自我便足夠的人生,得看你要求的是什麼。在香港這個地方特別難以做到那種理想。」「你有沒有試過絕望、想死?」我問。「有的,從話劇團出來時,人生沒有了中心,又失戀那麼一下,當時在恒生銀行六樓拍廣告,往下望去,心想:好不好跳下去呢?不過那只是一念之間,念頭過去了便不跳了。」

為什麼香港人這麼不快樂呢?黃子華邊想邊說:「香港是個生活水準很高,而生活素質卻很低的地方。」這是一針見血的分析。「北美有全世界最好的天然資源,可以生活得很便宜,而生活素質卻很好。在香港,我都是負資產,我們被誤導相信香港土地有限,其實是在控制之下有限而已,可以賣的地方有不少的。」唔,一大堆棟篤笑的題材,把那麼嚴肅的題材化為棟篤笑,正是黃子華的看家本領。

單方面去愛是沒意思,有如打乒乓球,有乒必有乓,讓人拒絕真難受。

曾經為了失一下戀、失一下意而想死的人,如今事業一步一步往上邁,對愛情觀有沒有變化呢?「愛情,得看你對自己有多少認識才能做得好的。你說要找個優秀的人,但這個人對你而言是否優秀呢?當你對自己的評價不好的時候,你怎麼找個優秀的人呢?每個人對愛情的要求不同,十幾二十歲的時候,無他,漂亮啊,追啦。」「自己失戀,讓人失戀都會發生,念大學時覺得失戀相當難過,到了大學時期終於悟出一個道理,自我評價讓別人拒絕接受是難受的,愛情之內沒有這回事便很好,如果自我評價的互相性不能成立,愛情便不能成立,人繼續在裡面都沒有意思。」「單方面去愛是沒意思,有如打乒乓球,有乒必有乓,讓人拒絕真難受,我寫過整本詩集她都拒絕我,我難過得把詩集丟進垃圾桶,想死。」哎,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啊?

善感的人如黃子華,怕不怕拒絕女孩子呢?「要拒絕一個人是很難過的事,直到如今,我都寧可讓人拒絕好過我拒絕人。被人拒絕了,是我該死,我會自己調理。我小時候已經有一種感覺,分手是怎麼說呢……分手是死亡的一種呈現,是分隔,是離開,是永別,分手便是這種感覺。」念哲學的黃子華說很多英語,我有些照寫,有些乾脆譯成中文。

拒絕別人為什麼那麼難受啊?「老是拒絕別人,特別是不斷有人想接近的人。老得做那麼多的負面性的行為,是很難過的,推卻工作已經難,推卻一個含着一泡眼淚的人都相當辛苦。」

我是很容易一見鍾情的,不過現在冷靜多了。

怎麼看香港女人?「香港女人素質很差,我覺得是這樣。但是香港男人的素質亦很差,那便造成這個現象了。」

「你會對一個女孩子說:我不鐘意你嗎?」我問。「我會說我不鐘意你的,公平一些,講出來吧。」「談愛情很奇怪的,當愛情發生時,你是不瞭解那個人的,很矛盾。最好互相認識多一些時間,最好是別一認識便一頭撞進去,不然中招的機會很高。最好先通過跟她一同工作的人和她的朋友瞭解一下她。」然而未必有這種從旁瞭解的機會的,黃子華說:「我是很容易一見鍾情的,不過現在冷靜多了,我如今會慢一點,不過,命運有時都是要賭一下的。」那確實是要賭一下的,一同工作的人和朋友,真的能夠瞭解另一個人嗎?有沒有可能是誤解多於瞭解?

黃子華又搞我的筆記紙:「這是什麼紙?」不曉得為什麼男性總對我的筆記紙好奇,而女性都不會,幾乎想叫這位哲學系畢業生給我分析一下。不過他又想到別的了:「How Proust Can Change Your Life」他念出一個書名。「什麼?」我豎起耳朵。「那是個年輕的英國作家寫的書,中文叫做《逝水年華》。」黃子華說,「什麼是最大的魅力?並非外表,也非內涵,而是一個對你說 NO 的人,這個 NO 字便會把他捕住了。」「是嗎?人家說不,我便走啦。」我是說男女之間。「我都會走的。」他說,「不過當你很喜歡一個人,你認為她很適合自己都要爭取一下的。當然,讓人 NO 了十次都要走啦,留下一點點自尊給自己。」

「你打算結婚吧?」講完一輪愛情哲學,得問些忠實的話。「我不覺得我會結婚,我正在探討這回事,我是否需要一個伴侶呢?除了工作之外,我常常是獨自一個人的。」

朋友不應兩肋插刀,我不會為他插,也不要他為我插,享受在一塊兒時的歡愉便夠了。

朋友呢?「非常之少,但我珍惜,因為很少。」「你可以一個朋友都沒有地過一輩子嗎?」我問。「我想我可以的。」黃子華毫不掩飾地說:「我不會叫人跟我滴血為盟,動不動便稱兄道弟。朋友的素質對我很重要,『往來無白丁』,我喜歡簡單的人,我喜歡串的人,通常串的人都是比較簡單的人,面面俱圓的人城府必深,試過有個朋友很自衛式地嘗試用言話傷害我,我說:我受得了的。之後他便很要好了,他不過是表面串,其實不是的。」

「朋友,試過幾次面臨利益關頭,我、他都會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應該是這樣的。雖然當時大家會不開心,當利益衝突沒有了時,便不好互惱一生,應互相瞭解。不過,有些人是不值得的,不妨因利乘便把他掃地出門。」到目前為止,黃子華的朋友論是最獨特最赤裸最敢言的,「朋友不應兩肋插刀,我不會為他插,也不要他為我插,享受在一塊兒時的歡愉便夠了。友情與愛情一樣,並非替人擋問題。義氣?我最怕這回事,你給人最好的,但是不應要求別人有義氣。」「我跟朋友不會常常見面,但退一步來說,朋友接受我,我很多謝,私底下的我既不特別風趣,亦不特別多笑話,我都相當悶的。」別看黃子華在台上說話快速滔滔不絕,台下的他說話一點都不快,他只是說自己坐不牢。

事情未發生之前總是挺好的,可以有很多幻想。

「拍完了《一蚊雞保鏢》之後,你做了些什麼?」我問。「跟着我離開香港八個月,去內地拍《溥儀》。」他忽地捂着嘴巴,「喔,這是我第一次當眾談論這件事。」他演溥儀會是另一種演繹。「一共拍三十集。」黃子華說,「我可以完全脫離我的香港模式,很想嘗試一下,但是我又恐懼……我又恐懼在內地出了名!」「出了名又怎樣?」我莫名其妙。「那我便連內地都不能去了,那麼多人看着我。」他調皮地說。可惜跟《一蚊雞保鏢》一樣,市場反應沒他所想的隆重。

溥儀的一生拍成電影的已有多部,黃子華都奇怪內地有那麼多像溥儀的演員,為什麼偏偏選中個長相不大像溥儀的香港人?「導演成浩說我有種特異的能量,把我的風格完全放棄了便很可惜,怎麼把我及溥儀集成一個整體呢?事前他已做了很多研究工作,打算早點北上跟前朝遺老見見面,打聽一下這個末代傀儡皇帝的事情。」他說:「事情未發生之前總是挺好的,可以有很多幻想。」我本來都代他興奮,黃子華演溥儀應該是個驚喜。不過他沒再說下去,我不曉得他在想什麼。嘟嘟說:「他很神秘的。」女友的事我也沒有問,有個女人不等同互相承認對方。

《奸人堅》是黃飛鴻的故事,他並非演黃飛鴻,演正義凜然的黃飛鴻是加拿大回流的林嘉華,他則變了角,演專門與黃飛鴻作對的奸人堅。

從前黃飛鴻片子中的奸角,必定由石堅飾演。舉凡成功的反派,都是觀眾喜歡去恨的反派,那即是讚賞。黃子華要超越石堅叔叔的根深蒂固「最受歡迎奸人」的地位不容易。演得熟練入骨了,也許黃子華來個「棟篤奸」秀,以解他的棟篤迷之渴,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