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華 孤軍突起的異才

2001年7月14日 | 明報周刊 | #1705
異才不是被誤解的便是孤獨的,黃子華喜歡獨個兒寫劇本,獨個兒做「棟篤笑」,獨個兒在屋子裏,第一次看他在大會堂做「棟篤笑」,內容豐富得令我十分感激,感激怎麼有個人肯花那麼多時間去讓觀眾笑,而且笑得來不覺得自己蠢,人是分得開自己是在傻笑還是聰明笑的,黃子華就是有這種特殊的天份。

「棟篤笑」的場地不能太大,黃子華只能紅在mass media的邊緣之外,不過看他的show的人素質也高,口碑把他帶進邊緣之內,大受歡迎的電視劇《男親女愛》更把他帶到核心,然而他不滿足於只做一個黃子華,他要做兩個黃子華,怎麼做法?我們拭目以待。

王晶稱「棟篤笑」為「厭惡性行業」,「聰明人的遊戲」,黃子華絕對贊同。準備第一個在大會堂演出的「棟篤笑」腳本,黃子華花了九個月的時間,每天跟劇本搏鬥,只為了大會堂僅能容納的五百位觀眾的幾場。我是他的第一批「棟篤笑」觀眾,那時我不知道此人是誰,宣傳也不多,便好奇地買了票子,因為美國的stand-up comedy看過很多很多,用中國人的方言去做的倒未見過,很想看看這個開潮流之先的「勇敢的中國人」是什麼的一回事。

看完之後,十分驚喜,便跟朋友一同去後台恭賀他,只見黃子華獨自坐在更衣室,臉上沒什麼表情,我只記得恭賀完我們便走了。黃子華卻記得:「你來借我的廁所用。」那我倒忘了,我告訴他我是很「無厘頭」的,欣賞誰我便會到後台恭賀誰,借廁所用也許是因利成便吧。之後,他移到較大的「伊館」做「棟篤笑」了,一直是他的擁躉,且看他哪時氣絕身亡,怎料他的韌力很強,不但每次都令觀眾滿載而歸,更可喜的是他沒有江湖氣,始終有一股清新的氣息,對社會現象和人生百態,都有很踏實的見解,踏實而惹笑是很難的,準備工夫得花上很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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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方面去愛是沒有point的,有如打乒乓球,有乒必有乓。

在話劇團不開心

問他:「如果第一個笑位觀眾不笑,你會不會臨場改變說別的?」他說:「不會,第一個不笑便說第二個,第二個不笑便說第三個。」那末他的創作過程是怎樣的?收集各方意見?「不,表演之前我抗拒聽其他人的意見,你可以問二十個人,可能十九個都是錯的,在台上,我面對的不是二十個人,而是很多不同的人,我是憑自己很直覺的意見去做的。」

黃子華舉家移民去了加拿大,他是唸哲學的,他在加拿大對朋友說:「我要回港做演員。」

朋友笑道:「好,那麼在《明報周刊》見你啦。」回港之後,他加入了「香港話劇團」,不過只是做「見習演員」,為什麼離開?

「那時話劇團可說是『人治』的,有些新人一加入便可以當要角,為什麼我只能當見習演員?什麼都是揸fit人話事,得看你跟那人夾不夾,選角完全不是市場主導的,我看我沒什麼機會,又見到男主角做了十幾年都是那麼有限的薪金,我當時能力小野心大,那便走囉。」

為什麼做「棟篤笑」?「演員是被動的,得受劇本和導演的限制,做『棟篤笑』,是想證明自己是有人欣賞的。我不是個很快的創作人,我是很慢的,我費了九個月寫劇本,自己亦掏了幾萬塊錢出來,只收幾十塊錢一張票子,沒欺場的啊。」他的心血得到了回報,第一場是掌聲不絕的。問他:「你相信明星制度嗎?」「我相信的,觀眾是為了那個人才入場,那是reality。當然,有些本來就是團體性質的表演便不用有明星制度。」他在「香港話劇團」是不開心的:「爭角色,最慘的是爭來爭去都是自己那班人,人事關係太重,幸而我根本沒資格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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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子華對林燕妮的筆記紙甚感興趣

多了演員身份

「那個時期『棟篤笑』是必定要做的,很有孤獨感,要一個人跟劇本鬥爭那麼久,老得想:什麼是吸引我的題目呢?我的觀眾是什麼人呢?伊館我可以接受,坐千多人,我可以接觸到任何人,我歡喜那種讓人包圍得滿滿我感覺。紅館太大了,跟觀眾距離太遠,何況,在伊館做十場不等於可以在紅館做十場,我還是喜歡伊館的coziness。」在電視做呢?「千萬不要,一定不行。」在台上做,可以滿足自己控制現場觀眾的能力,「大衛‧高柏飛其實表演魔術的時間很少,他不停地在做『棟篤笑』才真,不過他一個人能夠控制紅館那麼大的場面那麼多的觀眾,都相當驚人。」但是大衛‧高柏飛太過老江湖了點,太懂得冧觀眾,也許這是我沒去看他的第二次的原因,我會覺得讓他用同樣的話冧第二次很蠢。

「我現在的態度不同了。」黃子華說。現在有很多不同的羣體演出可以做,第一次拍電視劇是《狀王宋世傑》:「我演奸角。」「能習慣電視嗎?」我問。「不習慣,體力上支持不來,一連幾個月通告都是06至27(即早上六時至翌日凌晨三時),我不是隨地睡那類人,唯一試過太累了,在古裝街的客棧裏鋪了張報紙便睡着了。」「《男親女愛》的拍攝時間好一點,沒那麼辛苦。」「你準時嗎?」他拍檔的是出名準時的鄭裕玲。「遲到過一次,嘟嘟黑口黑臉,不理睬了我一整天。嘟嘟準時都是因為從前讓大碧姐(鄧碧雲)罵過才這樣的。」「嘟嘟說跟你拍《男親女愛》時很多discussion的。」我說。「是,大綱我沒有改,我改得最多的是對白上和一些情節上的東西。」他和嘟嘟的合作擦出了火花,黃子華正式多了一重身份,那就是他立志要做的演員(幸而他起初做不成演員,不然我們會錯過了他精采的「棟篤笑」)。

《男親女愛》欲罷不能,在電視上播完還得搬到舞台,不過舞台劇版不一樣,黃子華既編且導亦演。「很好玩,我寫劇本又做導演,滿足感不單來自個人表演,而是看見所有劇中人都達到我的要求,甚至有意想不到的驚喜。」本來黃子華很不喜歡電視版裏那隻蟑螂小強的,他一向最怕蟑螂,恨不得戲中取銷小強,怎知小強大受歡迎,那麼在舞台版中小強便變了大角兒。「嘟嘟不怕蟑螂的,她可厲害呢,能夠一手抓起蟑螂放進牛仔褲袋的。」

兼三職極度好玩

目前他的電影《一蚊雞保鑣》剛煞科,正在做後期工作:「極度好玩,不過一人兼三職做編、導和演真是極度辛苦。其實我需要很長時間才可以嘔到一樣東西出來的。如果一個人做,每兩年做一件事差不多了,羣體的好處有時是會撞到一些好的東西出來。」

看來「棟篤笑」和「鬚根show」他暫時沒空做了,不過談起香港的鬱悶氣氛,大人小孩都愛自殺的現象,他說:「將來『棟篤笑』一定會做這個主題。現代人很容易感到絕望,覺得左轉又不行右轉又不行,我想以前有自殺傾向的人可能同樣多,分別在他們在左轉不成右轉又不行時會向上望一下,為什麼五十、六十年代的人既沒有錢又沒工做不會去死?因為他們的人生價值觀不同今日,如今物質生活成為人生價值的主導,思想比以前狹窄了,我真的相信人把物質慾望降低些兒,便沒那麼多煩惱。

「Epicurus所說的『享樂主義』你聽過沒有?他說快樂的三大元素是:一、朋友,二、足夠自由的生活,三、自醒自覺。他還說要跟朋友們一塊兒住,那個我不行,一個self sufficient的人生都得看你要求的是什麼,在香港這個地方特別難以做到那種理想。」「你有沒有試過絕望、想死?」我問。「有的,從話劇團出來之時,人生沒有了中心,又失戀一下那麼的,當時在恒生銀行六樓拍廣告,往下望去,心想:好不好跳下去呢?不過那只是一念之間,念頭過去了便不跳了。」

為什麼香港人這麼不快樂呢?黃子華邊想邊說:「香港是個生活水準很高,而生活素質卻很低的地方。」這是一針見血的分析。「北美有全世界最好的天然資源,可以生活得很便宜,而生活素質卻很好。在香港,我都是負資產,我們被誤導相信香港土地有限,其實是在控制之下才有限而已,可以賣的地還有不少的。」唔,一大堆「棟篤笑」的題材。把那麼嚴肅的題材化為「棟篤笑」正是黃子華的看家本領。

曾經為了失一下意、失一下戀而想死的人,如今事業一步一步往上邁進,愛情觀有沒有變化呢?「愛情,得看你對自己有多少認識才能做得好的。你說要找個『正』人,但這個『正』人對你而言是否『正』呢?當你對自己的評價不好的時候,你怎麼找個『正』的人呢? 每個人對愛情的要求不同,十幾二十歲的時候,無他,漂亮啊,追啦。

分手是死亡呈現

「自己失戀,令人失戀都會發生,唸大學時覺得失戀相當難過,到了大學後期終於悟出一個道理,自我評價讓別人拒絕接受是難過的,愛情之內沒有這回事便很好,如果self esteem,自我評價的互相性不能成立,愛情便不能成立,人繼續在裏面都沒有意思。

「單方面去愛是沒有point的,有如打乒乓球,有乒必有乓,讓人拒絕真難受,我寫過整本詩集她都拒絕我,我難過得把詩集丟進垃圾桶,想死。」(嘩!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啊?)

善感的人如黃子華,怕不怕拒絕女孩子呢? 「要reject一個人是很難過的事,直到如今,我都寧可讓人拒絕好過我reject別人,被人reject了,是我該死,我會自己調理。我小時已經有一種感覺分手是……怎麼說呢……分手是死亡的一種呈現,是separate,departure for ever,是分離,是永別,分手便是這種感覺。」

拒絕別人為什麼那麼難受啊?「老是reject別人,特別是不斷有人approach的人,老得做那麼多的negative負面性的行為,是很難過的,推卻工作已經難,推卻個含着一泡眼淚的人都相當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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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我會離開香港八個月,去內地拍《溥儀》。

怎麼看香港女人?「香港女人素質很差,我覺得是這樣,但是香港男人的素質亦很差,那便造成這個現象了。」

「你會對一個女孩子說:我不鍾意你嗎?」我問。「我會說我不鍾意你的,公平一些,講出來吧。談愛情很奇怪的,當愛情發生時,你是不了解那個人的,很矛盾。最好互相認識多一點時間,最好是別一認識便一頭撞進去,不然中招的機會很高。最好先能通過跟她一同工作的人和她的朋友了解一下她。」然而未必有這種從旁了解的機會的,黃子華說:「我是很容易一見鍾情的,不過現在冷靜多了,我如今會慢一點,不過,命運有時都是要賭一下的。」那確實是要賭一下的,一同工作的人和朋友,真的能夠了解別一個人嗎?有沒有可能是誤解多於了解?

黃子華又搞我的筆記紙:「這是什麼紙?」不曉得為什麼男性總對我的筆記紙好奇,而女性卻不會,幾乎想叫這位哲學系畢業生給我分析一下。不過他又想到別的了:《How Proust Can Change Your Life》他唸出一個書名。「什麼?」我豎起了耳朵。「那是個年輕的英國男作家所寫的書,中文叫做《逝水年華》。」 黃子華說,「什麼是最大的魅力?並非外表,也非內涵,而是一個對你說no的人,這個no字便會把他捕住了。」「是嗎?人家說no我便走啦。」我是說男女之間。「我都會走的,不過當你很喜歡一個人,你認為他很適合自己都要爭取一下的,當然,讓人no了十次都要走啦,留下一點點自尊給自己。」

私底下並不風趣

「你打算結婚吧?」講完一輪愛情哲學,得問些踏實的話。「我不覺得我會結婚,我正在探討這回事,我是否需要一個伴侶呢?除了工作之外,我常常是獨自一個人的。」

朋友呢?「非常之少,但我珍惜,因為很少。」「你可以一個朋友都沒有的過一輩子嗎?」

我問。「我想我可以的,」黃子華毫不掩飾地說:「我不會叫人跟我歃血為盟,動不動便稱兄道弟。朋友的素質對我很重要,『往來無白丁』,我喜歡簡單的人,我喜歡串的人,通常串的人都是比較簡單的人,面面俱圓的人城府必深,試過有個朋友好defensive,嘗試用言語傷害我,我說:我受得了的。之後他便很好了,他不過是表面串,其實不是的。

「朋友,試過幾次面臨利益關頭,我、他都會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應該是這樣的,雖然當時大家會不開心,當利益衝突沒有了時,便不好互惱一生,應互相了解。不過,有些人是不值得的,不妨因利乘便把他掃地出門,get rid of him。」到目前為止,黃子華的朋友論是最獨特最赤裸最敢言的,「朋友不應兩脇插刀,我不會為他插,也不要他為我插,享受在一塊兒時的歡愉便夠了。友情跟愛情一樣,並非替人擋問題的。義氣?我最怕這回事,你給人是好的,但是不應要求別人有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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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簡單的人,我喜歡串的人,通常串的人都是比較簡單的人。

「我跟朋友不會常常見面,但退一步來說,朋友接受我,我很多謝,私底下的我既不特別風趣,亦不特別多笑話,我都相當悶蛋的。」別看黃子華在台上說話快速滔滔不絕,台下的他說話一點都不快,他只是說自己坐不定。

「做完了《一蚊雞保鑣》之後做什麼?」我問。

「九月份我會離開香港八個月,去內地拍《溥儀》,」他忽地掩着嘴巴,「喔,這是我第一次當眾宣布這件事。」他的眼睛閃耀着喜悅,掩不住的躍躍欲試。我的即時反應是:「成!你做《溥儀》會是另一種演繹。」「一共拍三十集,」黃子華說,「我可以完全脫離我的香港模式,很想嘗試一下,但是我又恐懼……我又恐懼在內地出了名!」「出了名又怎樣?」我莫名奇妙。「那我便連內地都不能去了,那麼多人看着我。」真抵死。

《溥儀》一生拍成電影的已有多部,黃子華都奇怪內地有那麼多長相像溥儀的演員,為什麼偏偏選中個長相不太像溥儀的香港人?「導演成浩說我有種特異的energy,要是把我的風格完全放棄了便很可惜,我正在想怎麼把我及溥儀集成為整體。」目前他已做了很多研究工作,打算早點北上跟前朝遺老見見面,打聽一下這個末代傀儡皇帝的事迹。他興奮地說:「事情未發生之前挺好的,可以有很多幻想。」我都不禁興奮起來,黃子華演溥儀將會是個大驚喜。

P.S. 黃子華:香港會有一個黃子華,內地會有另一個黃子華,做演員,我從沒有想過我會不行,我一定行。

林:你一定行,salu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