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笑聲 —《棟篤笑》黃子華

1991年5月 | 越界 | #007

台上黃子華說,小時候母親問他長大了想做甚麼,他答:「做嘢?講笑。」然後他說多少人小時說過做律師、醫生也不成,反之他起碼也眞的可以站在台上講笑了。這時,他又一次博得全場歡笑。他略一低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深知又得手了。

如果不嫌煮鶴焚琴,我們可以看到,前後「講笑」的不同,在於指涉意思的轉換,從日常理解的「漫不經心」變成三晚伊館的「刻意表演」。一個劇場以外的現實中習慣多年的符號、一種約定俗成的符徵/符指關係就此拆毀。前後指涉的極端差異大抵就在那一瞬間構成某種悖反的情境,使觀衆歡笑。

笑匠應該擅長這種拆解。整晚《棟篤笑》都充滿了爸爸只是一個 option、遭老闆責罵是給後父刻薄、追求人生所餘快樂是飲酒最後包走靚橙、民運是吃自助餐、愛情是生意是全職工作、結婚是上市等等。用語的俗例既然是人為的,拆解當然可以是對現狀的顚覆,如果拆解又使人發笑,則笑聲裏的親和與認同,更是做成顚覆的有利環境。這或許暗合了巴赫金所說,笑是對權威的挑戰。

然而在那晚伊館裏,任何希冀透過歡笑來挑戰權威或破除成例的想法,都只能是一廂情願的。如同《棟篤笑》這個中譯,完全是向地道的通俗文化的獻身,而並非破除舊俗,所以顧不了「棟篤(企)」的是笑匠,而「笑」的卻是安坐的觀衆的尷尬割裂;笑匠的演出僅在博取觀衆的笑聲,從沒承諾擔當其他的任務。於是,為了全場觀衆認許的笑聲,重建的原則必然還是社會成規。拆建之間,只是不同俗例的變換,而非新舊的交替。

上次演出他說自己的擁躉住在三水的居多,引得場內笑聲;今次說自己返回大陸談戀愛,還學表妹的鄉音,笑聲又爆發起來。這中間即使含有自嘲,笑聲中源於香港文化的沙文共鳴還是清晰可聞的。另一方面,既然表演給定位做城中娛樂工業的新產品,銷售的成敗自然要服從以量論定的習慣。再沒有對優皮或自認優皮者的揶揄,再沒有小圈子的笑料,顯然都是因為考慮到觀衆數量的緣故。而笑料更通俗,也便可以預期。

例如把心割出來後用手顯示跳動,人工製造回聲效果等,大概《歡樂今宵》的藝員早已熟練。模仿石堅、倪匡、白韻琴,自吳鎮宇、王傑等身上取材,都和羅浩楷、盧海鵬、莊文清等的模仿演出幾沒有兩樣。諸如此類,正可看到劇本構思仍然沒有勇氣離開通俗文化的保護。如同博士「無知識」,不懂三穿七;專家以打籃球代洩性慾的提議;用「唔好問」來拒絕教師問書(上次用李小龍的典故),雖然還未到反智地步,但是民粹唯上的心理,卻昭然可見。當這些笑料都能夠引起全場的笑聲,甚至是整晚最煞食的笑料時,我們自然明白新產品寄生在整體文化工業之下,工業塑造出來的價值為依歸,自然也是推銷新產品的最佳保證。

問題是,以這種寄生方式存在的笑料多的是,例如電視藝人同樣原理的表演不但得不到讚賞,更卻落得「廉價」的鄙夷,反而一個要購票買笑的表演可以得到交口稱譽,又是甚麼原因?也許,關鍵不在笑匠身上,也不是甚麼笑料的問題,而正是表演方式提供的語境或文理的作用。《棟篤笑》不但擺明是笑,而且源自外國的 stand-up comedy,當然和《歡樂今宵》甚至傳統的插科打諢不同。準沒錯的,這是個笑的場合,形式已經提供引子,觀衆入場已作好心理準備來笑,所以兩次表演如出一轍,一說起粗口來便笑聲震天,連黃子華說去飲水也可博得笑聲。在這方面,黃子華和周星馳或許沒有兩樣。這種反應與其說是觀衆對笑的飢渴,倒不如理解為一種條件反射;而笑,是非道德、非理性的,正是觀衆思想度假的好環境。

思想既然要度假了,要稍事思考的笑話效果當然不大。觀衆都樂意處身於一個安樂自然的環境中,讓笑匠提供快感,所以上次結束讓人 fuck 沒多少人介意,今次散場對一句「去你的」也大抵歡迎。在這裏,巴赫金那種視笑為一種工具的看法是不管用的,而「拆解 — 悖反」的分析也只能解釋搞笑成功的充分條件。預設了笑的形式,以及觀衆對這形式的認可,或許正是「能笑」(the laughable)的必然條件。我無意用言之無物,或保守的意識形態,來否定黃子華的《棟篤笑》,那樣的批評只會淪為一種道德的泛濫。每個人都有權放假,甚至偷懶,歡笑的觀衆自不例外。笑匠既然專注於提供歡笑,而現場又的確有整整兩小時的笑聲,這便是一個達到目的的表演。不過,在「好笑」、「精采」、「值得捧場」等連聲讚許之餘,做一點脫離印象層次的討論,雖然絕不好笑,或者還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