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華笑聲心聲

1998年9月 | Marie Claire | #096

因為人生中的一個意外,黃子華這個名字變成了棟篤笑的代號。在台上他用嬉笑怒罵的方式諷刺人生,讓觀眾在笑聲中看見事實的多重面目;在台下他用嚴肅認真的態度回答每一個問題,向讀者說出他的一些看法,揭露自己的一部分真貌。

「我覺得自己不滿於自己,一個矛盾的人,又不斷想把矛盾化解的人。我覺得自己太過 self-conscious,但同時又不夠 self-conscious,是否很矛盾呢?」

【有問題無答案】

日常生活中,朋友會不會把妳也看作是搞笑人物?

我平時算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但是不會刻意搞笑。有時候我頑皮起來搞搞笑,朋友反而會說:嘩,妳在做棟篤笑嗎?在日常生活裏也這樣,別人會覺得妳很吃力。

其實妳怎樣看妳自己?在棟篤笑台上的那位像妳多些,還是比較嚴肅的黃子華才是真正的黃子華呢?

我又不認為自己很嚴肅。搞笑是一個……怎說呢?某程度上是我的一個工作。所以,棟篤笑也不是單純搞笑。

看見妳在棟篤笑內諷刺香港人的心態、社會時弊,妳是否試圖用一個搞笑的形式去講一個事實,但卻不會提供答案。

是呀,基本上是,我是一個提出問題的人。我覺得在財經上可以提供答案,告訴妳何時可以賣或買,但在文化上、文藝上,我覺得一講到答案就十分沒趣,很容易淪為說教。這種看法亦可能與我念的科系有關。基本上整個哲學史就是不斷提出問題,有人以為找到答案了,誰知不久又有人提出新的問題。

但其實每個人都會嘗試去接近答案。

但如果能夠提出一些有趣的、新的角度去問問題,某程度上已經給了一些答案。我覺得與其向大家說,例如,男女之間要有真正的幸福,是大家不可以 take each other for granted,不能奉旨的要求對方怎樣怎樣……我與其用這種方法去講,倒不如從另一個角度讓大家看到,一種 take it for granted 的 relationship 裏面,會出現哪些荒謬的事情,這樣反而會更加有趣。有趣是很重要的,而且我也傾向於認為不可以改變這個世界。

我相信日光下無新事。科技進步了,但我們的心性仍然一樣,所以我不認為會有什麽新的答案。

對於政治、香港社會,妳是否也覺得沒有一個方法去改變?

不……大家都知有方法的,但一切到了最後還是要返回人性的問題上。我真正的興趣其實不是政治、制度的話題,我一向都是從很個人的感受出發。某些事情引起我的情緒反應,我便會從那兒出發。我絕對不會從政評家的角度去看,我亦很小心提醒自己,我不是他們那些人,不能做他們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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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很少回顧的人。要我回頭看,我會覺得不安,錯失太多、遺憾太多,所以我很少回顧,只會盲目地向前走。

【遺憾太多不愛回顧】

妳最初在電視台的節目出現時,是一個文藝青年,很嚴肅,很正派……

答:其實我系㗎,我系正途出身的呀,最初我是在香港話劇團做。剛巧當年香港電台籌備《特寫青春》,節目內有一個念哲學的角色,又剛巧導演遇見我:一個讀哲學的男孩子,又正在做話劇團的,他順理成章就找了我。我倒完全沒想過……即使在我讀書的時候,也沒有想過大個仔後要搞笑。

當初為何選讀哲學?

其實是為了思想上的虛榮,假如我的思考比別人高明,那多好呢!……其實主要是有一個朋友,我覺得他在思考方面很了不起,而他是讀哲學的,所以我後來選修哲學,放棄正在修讀的商科。

這是一個很大的轉變啊!

其實在人生路上一個以為是自己很大的轉變,跨過去了,又不覺得是什麽一回事。

但又的確是有影響喔!

有……有……,如果念了商科,我現在可能已經輸掉了整副身家,哈哈!又或者已經坐在海景最美的住所裏看海。

從文藝青年到現在,這十多年間,妳覺得自己經歷了哪些改變?

……其實,我是一個很少回顧的人。要我回頭看,我就會覺得不安,會覺得錯失太多、錯誤太多、遺憾太多,所以我很少回顧,而只會盲目地向前走,甚至可以說現在也是。

【不離不棄電影理想】

從事創作有這些年了,說到不久將來,妳又可有新的創作計劃?

說真的,香港電影業的市道如此低落,對我的打擊實在很大。一直以來,我的理想始終是在電影裏,但是現在市場逐漸萎縮,我要實現電影理想的話,變得愈來愈不可能。

但是妳棟篤笑的成績比電影的好,為什麽妳還是想在電影圈實現理想呢?

……棟篤笑對我來說是一個意外。念書的時候,我一直想做電影工作,因為變化夠多不會悶,直至我做棟篤笑之前,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做棟篤笑,這是我人生的一個意外,明年是我的棟篤笑十周年了。棟篤笑是純個人創作,但我很希望有一出純個人電影,自己包辦劇本創作,但發覺愈來愈難實行!

假如真的有機會開拍電影,妳會拍什麽題材?

我早已擬好劇本的大綱,是一出探討人類生存的困難和荒謬的電影……但會有商業的元素,正如棟篤笑也是商業的,但商業得來又有自己的個人風格、個人觀感。好像 Woody Allen 這樣就好了,他有他的一班觀眾,讓他可以生存、發揮個人的意念,這樣已經足夠。我也喜歡《這個殺手不太冷》、《The Big Blue》的導演 Luc Besson,他電影有商業元素,又有個人風格,正是我想拍攝的電影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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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讓自己陷入社會劃定的常規,例如妳是油瓶仔,妳不應該不快樂、妳應該離家出走……我常跟自己說,不需要跟隨社會上的既成觀念,受不必要的折磨。」

【要快樂還是不快樂?】

妳認為過去的哲學思維訓練,還是生活經驗對妳的創作有更大的幫助呢?

不應該說這些經驗和訓練有幫助,我覺得應該是性格決定一切。是妳的性格決定妳去接受這些訓練,令妳走上將來的這樣一條路。我傾向認為,很多事情是註定的。

返回至最初的第一步,童年陰影也很重要,但我也不否認所接受的訓練、教育和生活經驗的重要性,但我傾向相信,可能是妳的 genes(基因)裏面已決定了妳如何作出決定。

妳的 genes 是怎樣的呢?可否由黃子華說說黃子華?

好困難,好難說啊……人是什麽呢?人就是 man is what he makes of himself。妳看黃子華這些年來做了些什麽呢?這些便是他的本質了。

妳是要別人去看黃子華的本質,但我還是想知道黃子華如何看自己。

我覺得自己不滿於自己,一個矛盾的人,又不斷想把矛盾化解的人。

是哪些矛盾?

任何事!無論是生活、感情……我是否應該要快樂些呢?隨便地快樂?又或許是人生不應該追求多些快樂呢?我覺得自己太過 self-conscious,但同時又不夠 self-conscious,是否很矛盾呢?總之,充滿許多矛盾,但又想去丟開這些矛盾。

【破碎童年】

性格會影響一個人如何作出決定,但童年一定會影響性格和形成,妳又有一個怎樣的童年?

我不能說是否因為我擁有這樣一個童年,而令我走到今天這個階段。但我爸爸媽媽在我年幼時分開,我跟著媽媽,媽媽後來再婚,我是來自所謂破碎家庭,但我又不覺得有什麽特別,因為全香港十人人中可能有八個人會認識來自破碎家庭的人。

小時候居無定所,有時跟嫲嫲住,有時又跟婆婆,有時又跟媽媽……因為太頑皮又逃學,要媽媽看管。小時候已經要接觸很多不同圈子,所以性格比較 sensitive。在嫲嫲家、外婆家,是全家最小,有很多叔叔伯伯舅父,要看人面色做人,因此自己學會 sensitive 一些,免得令別人不高興。

妳會否覺得很不開心?

我很小時候就已經對自己說,不可以因為這種事而不開心。這是自覺性的問題,因為我意識到自己應該是一個不開心的人,我這些所謂「油瓶仔」,跟媽媽到他丈夫的家裏,只可叫媽媽作姐姐。我記得有次和同學在巴士上吵架,他下車時向我大叫「油瓶仔」!但我小時已經怪怪的,會跟自己說:no big deal!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油瓶仔」,不要以為很巴閉,不開心的人滿街都是!

這一點又上一個自覺的問題,不可以讓自己陷入社會劃定的常規,例如妳是油瓶仔,妳不應該不快樂、妳應該離家出走、應該加入黑社會……我常跟自己說,不需要跟隨社會上的既成觀念,受不必要的折磨。

妳算不算是硬性子的人?

有點硬吧,好硬頸的人會很有骨氣,但我不敢說自己好有骨氣,我也會看風駛幗……看見不順眼的事情,要看妳能否接受。有一出由狄卡比奧主演的電影《心之全蝕》,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戲中的年輕天才詩人說:「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任何事情都可以忍受(The most in tolerable thing is nothing in tolerable.)」人得要接受許多接受不到的事情,妳可以說他的適應力很強,也可以說他毫無骨氣。

【婚姻觀念不重要】

過去的經驗有否影響妳的婚姻觀念?

絕對有!基本上結婚是一種不好的制度,是「揾笨」,是庸人自擾中最庸的一種概念,結婚很容易把人擺到 take each other for granted 的位置上:妳是我老婆,妳是我老公,於是妳要這樣那樣,反而不知道這種關系根本沒保障!我覺得維系二人關系的最重要是愛,而不是婚姻。妳不容易說服一個「油瓶仔」去認同婚姻是很重要的。

婚姻是出自於 insecurity,男女雙方以為有某種東西可以 secure 到,但在 secure 到之後,可以要犧牲愛。如果沒有婚姻,便會提醒妳每日更家對方,因為他不屬於妳。

【後記】

整個訪問是在極緩慢的節奏中進行,回答每一個問題之前,黃子華會仰首或是低頭思索,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回答,中途會再停頓、再思索。畢竟,嬉笑怒罵的背後必須有認真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