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華 Vs 張達明 搞笑專家外傳二則

1996年8月18日 | 明報周刊 | #1449

作爲娛樂圈的一分子,黃子華和張達明都犯了一個忌諱:拒絕定位。

無人會否認,黃子華乃本地棟篤笑泰斗。九○黃子華第一個棟篤笑《娛樂圈血淚史》面世,大獲好評後棟篤笑 Show 接二連三地推出。至去年和戲劇界的張達明來個棟篤笑「雙打」之《玩無可玩》,受歡迎程度到達頂峰,其後更在電視轉播。

張達明則屬搞笑新紮。自《玩無可玩》初露鋒芒後,隨即龍捲風式成爲電影金像獎棟篤笑表演嘉賓、專欄作家、唱片騎師、甚至名牌電器的廣告明星。張達明頓時成了大衆笑星。

是了,是了,成了名理應安分守己,一年表演五個棟篤笑「快」打,拍多幾個搞笑廣告,拍戲也要拍喜劇,一於緊據位置,扮笑星,搵笑錢。

這是娛樂圈邏輯,所以周星馳不會扮成龍跳樓,成奎安也不會做社工勸人遠離黑社會。總之,遠離定位是嚇電影商,背棄觀衆,和自己前途及荷包過不去。黃子華和張達明卻偏離這個規律,是文化人恃才傲物也好,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也好,總之他們都不滿足自己僅是搞笑專家。

事實上,黃子華早已作出行動,正在拍一套眞人上陣動作電影,打到要看跌打。張達明嘛,你根本想不到他下一套電影會拍什麼,性情猶如天空一片雲。以下是摩登搞笑專家外傳二則,嚴禁搞笑。

【黃子華拒絕笑一世】

黃子華大概不會不知道自己即將拍電影是需要宣傳的吧,爲什麼他仍可以整個訪問都和訪問者鬥智鬥力,語調緩慢,甚至魂遊太虛?

你究竟是否好討厭訪問?

「我唔討厭訪問嘅!如果個訪問唔討厭的話。」他雙手放在海邊食店的欄杆側望着別人游泳時笑說。

這樣的回答節奏、語調及姿勢,相信我,二小時多的訪問中沒有變過。

只能說,黃子華是好、好、好認眞的一個人。如此形容他,他會竊笑着說:「素來香港人覺得,你『諗嘢』呀,你人生觀好灰。香港人就是如此。」

擅長搞笑的他原來最不能說笑,那說什麼?

說打吧,說打黃子華會興奮些。

原來最近黃子華正在拍一套由甄子丹導的《戰狼傳說》,戲中他演一個好好打的角色。爲了這套戲,他節食、健身、跑步、練打拳,減了廿磅。

他說這是他迄今的至愛電影演出,是唯一一套他會有衝動翻看的影片,因爲打鬥動作片是他從來未拍過的片種。

「So far 來說我是打到死(邊說邊舉起雙手呈示瘀痕),但是我亦好滿足。說眞的,現在我拍這套戲不是兒戲那種,我是打到你會覺得這個人的極限已經完全發揮了出來。」

說時雙眼罕見地烱烱有神,望着結實的手臂,彷彿像昔日李小龍望着鏡中自己時自戀的眼神般。談棟篤笑他肯定沒有如此興奮。

「Exactly,人家不會想像我會拍片,這個是我拍這套戲的原因,也是甄子丹找我拍的原因。」

爲什麼不安分守己拍些小品喜劇,要吊「威也」,起飛腳,自討苦吃?

「有時候對我來說,人家覺得某些東西我做得最好,可能對於我來說是輕而易舉。」

「好像對甄子丹來說,十多年前做的一套《笑太極》,已經玩盡自己犀利的基本功,現在他拍戲已經不想做這些東西。我現在也一樣,是追求另一種東西,你明不明白。」

「可以這樣說,這套戲我付出的是以往的戲加起的數倍。沒有一個非武打出身演員會可以打到我這樣少替身、明刀明槍。」

「我不看好我棟篤笑的將來,它對我來說是一種興趣,我的希望同將來放在電影處。」近日他才與張達明和許冠文做一分生活雜誌的「笑匠」封面專題,但他卻不以爲然。

「『笑匠』這個名我揹不起,是笑匠就住緊陽明山莊呀,起碼都。笑匠喎,這個名是周星馳用得、許冠文用得、差利用得。你說我是棟篤笑匠我就當之無愧。」

聽來酸溜溜,下去才是戲肉。

「我想做的不是做笑匠,亦不止是一個演員。我想做的是我在電影都可以做到我在棟篤笑的東西(語調低沉且堅定)。我希望有一日能夠在電影創作一個震撼和我在棟篤笑所能夠引起的震撼一樣。(句子結構冗長而且精密,好!)」

棟篤笑的震撼,相信是埋頭苦幹數個月寫劇本,然後在射燈下聽到喇叭傳來的聲音,「黃子華出場!」最後一個人在台上引起連珠爆笑。換句話說,是完全個人表演的滿足感。

所以,黃子華理想是自編自導,適合的更自演,這樣的電影才有他的個人風格,是一個完全創作人的夢想。事實上有人找過他拍戲,但是拍的是人家劇本,他推了,因爲他自己還未準備好自己的劇本。

「有風格,即是說你看那套戲,能令你想到創作的人是什麼人來的。情形好似一間有自己裝修設計特色的酒店一樣,你住它是因爲它獨一無二,而不是那些華麗堂皇大酒店,成區有七八間那種。」

人人要我搞笑

作爲棟篤笑鼻祖,甫一出現人家便要求你要一笑未平一笑又起,這點黃子華完全明白。

前幾個月黃子華做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司儀,觀衆本來預料會大笑一場,可惜整晚笑聲零星落索,台上黃子華搞笑能力盡失。

黃子華卻說是場犧牲。

「做司儀就是介紹人入場又介紹人出場。(問:爲何做?)爲了金像獎。明知是犧牲,我明知看的人會失望,一定的,因爲我做司儀不是做棟篤笑。我知道的。我一行上台人家就預期我做棟篤笑,但係我唔係做緊棟篤笑,所以一定死。」

但台上仍看到他努力說笑話。

「是,但是我點做也和棟篤笑不同的。」(問:不介意?)「沒有大不了,失望就失望吧。」

說時瀟灑,但當知道有人明白他的思想,黃子華還是有些按不住的喜悅。

「關心我的人會明白,等於我收到一個小影迷的信,她剛中五畢業,她也說:『我覺得你做得不錯嘛,但是別人爲什麼不明白你是做司儀而不是做棟篤笑呢?』是用英文寫的。」

觀衆不明白,他不想無時無刻棟篤笑,「老友」明白吧?

「當然不是呀,現在走出來就要做棟篤笑啦。有一次我上黃秋生、張達明同邵國華的節目,我不講笑,他們三個人嬲到我飛起,說我悶到發癲!」

這點我相信,在伊館台上射燈一到,黃子華會顧客至上,傾力說笑,其他時候,你休想。黃子華整日臉上掛着深邃的眼神,發出間歇式的乾笑聲,我想他正盤算許多事情吧。什麼事情?我問不到,也不知他自己知不知道。

「爲什麼我不可以做周潤發?」

問不到,他亦不會說,訪問者唯有猜。黃子華可能會嬲,「你們這些訪問人的最愛扣帽子。」對不起,我無法參透他眼神背後的思想。我說我是「猜」,起碼是給黃子華反擊的機會。

猜他正在無奈及奮鬥的裂縫中徘徊。沒錯,很多人也是這樣做著,但他是異常自覺,無時無刻,想得很「盡」那種。

無奈是背負了搞笑的標籤,奮鬥是擦掉這個標籤。

「外界封我做搞笑,但是我連這一個標誌也不想要。(問:很難吧?)我從來也是做着難的東西(例牌乾笑之中夾雜着自信)。當然商業上這個不是好的選擇。」無奈是欠了天時地利人和,奮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最初從加拿大返香港,我便說:『爲什麼我不可以做周潤發?』我會覺得是這樣,當時不能,你努力訓練自己演技,就會得。今時今日發覺不是演技『大晒』。這個世界重有樣東西叫運好緊要,天時地利人和背景都好緊要,你自己本身性格都好緊要。」

「現在我會珍惜過程多一些……其實都是時勢迫我吧,因爲不到我不這樣做。很多很有才華的,很久也做不出成績,很多,哦,不是很好吧,就給他跑了出來。這些事情見得太多。」

事實上,黃子華拍過不少戲,例如《神算》、《情人知己》、《二月三十》、《播種情人》、《沙甸魚殺人事件》、《三個相愛的少年》、《霹靂火》、《七月十三之龍婆》以及剛落畫的《人間色相》。近日他主演的戲,收入徘徊於四百多萬至七百多萬之間,收幾千萬的,有《霹靂火》,但他笑說自己是做第八或第十二男主角。這樣的情況是審愼樂觀我問他:你是否拒絕定位?

「(沉默,想了良久)終於有一日,理想來說,現在還未實現的(說話中有如此多謹愼的修辭,好!)我會說給大家聽,我會如何定位自己。定位後,我都會話:『係嘞,係嘞』。希望有一日觀衆同我認爲的是同一個定位。」

黃子華繼續玩他難玩的遊戲,但不再是棟篤笑。

【快樂小山羊張達明】

如果黃子華是一個運動員,把自己前途當作一枝箭,不斷秘密練習猛力射向標靶中最細的紅心的話,那麼張達明就像一個遊樂場的訪客,把手中的小呼拉圈拋向七彩繽紛的瓷磚枱,只要力度不要太大或太輕,總會有個安慰獎;有時無心插柳,贏個頭獎也說不定。

贏了可以盡興,輸了也不用發愁。所以張達明說話調子輕快,心情開朗,其「笑相」好平易近人。當然,你可以說他不夠稜角,但賣電器廣告不是批判社會吧,要稜角來幹啥?

黃子華的笑是傷人的,我的笑是,怎樣去得盡,也會『冧』番別人。」張達明失驚無神在訪問中如此說。

所以「笑匠新紮」這些稱號只是遊樂場七彩繽紛瓷磚枱中的其中一格罷了,拋者無心,中了亦無心,旁觀者又何需大造文章,強加稱號,硬要說他「發了圍」?

誤闖笑圈

爲何做棟篤笑?精心部署?

「最主要是黃子華,第二個叫我都不做,沒信心呀,黃子華做了這麼多年仍是最好的。之前我完全沒想過做棟篤笑,沒認識,也沒興趣,亦無計劃,當其時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個 job。做棟篤笑好過好辛苦寫一部電影劇本。」

「他叫我做,睇住我喎。我欣賞他,即是周潤發叫你去做戲,去唔去?梗去啦!」

未做棟篤笑以前,張達明在香港戲劇界算是個名氣響噹噹的編劇兼演員,得過幾次本地戲劇界最佳編劇獎,叫他形容那時的生活,他會說:「話劇的環境好好,人們都是做創作的,傾眞偈,是好有意思,又和觀衆有心靈上的溝通,我覺得這樣的事情好美麗。」

說的是一般香港人沒法子想像的說話,當其時一個廿七八歲的男人,四個月寫一個價值二萬元的劇本,排場戲收幾千元,這樣的生活還說得出開心?

張達明是有這個能耐。

所以未做棟篤笑之前,他還是安心寫他的電影劇本,度他的戲,「美麗」地在戲劇圈生活。就是上一年,他就拿了個獎學金在紐約觀摩戲劇,當時還不知道今年會變成大衆笑彈,但他仍過得好開心。

「當時還在寫電影,如果黃子華不選我做棟篤笑,而是曹誠淵邀我去跳舞,跳怪動作,俾十萬八萬你,買你半年時間,我都做。」

就連主演第一部戲,不是他去叩別人的門,是別人來找他。

「做完棟篤笑,谷德昭走來叫我,喂,客串吓,有個皇帝角色,同周星馳做。咦,和周星馳做?眼前一亮呀!」

於是,便用不着計劃,來不及思索,便「跌」入電影圈,期間不過是三個月的事。

市場空隙的力量原來比個人努力的影響大這麼多。

跨媒體笑彈

之後,機會接踵而來,寫專欄,做 DJ,拍廣告,成爲跨媒體笑彈。不過在衆人想搾盡他的搞笑價值的時候,他卻忠於跟隨自己的步伐,不急於建立自己笑星的地位。

「前陣子亞視找我做搞笑節目,我推了。如果我要做一個這樣的節目,得就是許冠文,一個 legend!唔得,就『玩完』。我剛剛出來做,用不用這樣搏命呀,大哥!我慢慢做都得的,我又不是急於成名的。

「其實暫時我沒有什麼特別理想,我喜愛的事業是工作內盡量 explore 自己生命,譬如寫嘢、電台節目、多些了解其他人。」

那麼現在拍戲爲什麼?

「其實我對電影還未有什麼具體的 dream。第一,我對這一行認識不是太大。第二,我的夢其實在劇本裏面,以往寫劇本也寫了十年啦。」

然後他又「失驚無神」說:「咦!利用電影媒介,可不可以觸動到觀衆呢?」跟着他的腦子又轉一轉。

所以張達明似乎像一個「享受生命」的演員多過像一個「我要拍戲!」的演員。昨日他拍的一套戲,口腔要戴上一個會噴血的小道具,最後弄至滿身血漿。今早起牀,手指間的血漿還未洗凈,還有,昨夜劉青雲用石鎚敲打他的胸膛,雖然用紙隔着,但仍打到有瘀痕。

但是,不緊要呀,他好 enjoy。

「好辛苦呀,昨晚回來成身血,嚇到看更死。不過想轉頭,一邊同人說話一邊噴血,是港產片經典,講出來也好開心。」

開心小山羊

張達明還有一個特性是,鍾意用比喻,還要是好乾淨美麗那種。

看看張達明,細小的身段,圓蛋的臉形,短夾亂的頭髮,訪問那天,還穿着底衫短褲搭波鞋,問我:「是不是好衣衫襤褸?」實在是個天生笑彈。他怎形容自己?

「諷刺別人,會傷人的,諷刺自己就沒所謂,怎樣玩也行。我時常『玩』自己,別人覺得我性格不是老虎那類,是得意那些。好像馬騮呀,山羊呀之類。」

何止山羊,要他形容一下自己的處境,是照樣的玄,弄不出頭緒。

「現在是有條斜路,平常人是找不到上山,我依家便好有勁地跑上山,衝上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到風景,何時會定下來抖抖氣,或者放棄……不知道上完山會否跌下來,抑或上到山頂有塊平地給你看風景,或是根本無頂的,上到半路我就死了。」

或者,張達明根本不想活得太沉重,要他追死一個目標,不是意志堅定,而是用個籠困着他。

「有日行過嚤囉街,見到有間鋪頭非常細,就像我架車般大而已。」我以前都想過開間這樣的鋪頭,賣些再造紙和再造紙燈籠、信封、印刷品,好美那種。但是我現在覺得自己好傻,將自己困在一間很細的監獄,只有洗手盆,又污糟……希望我以後也不需要這些東西困着自己。」

要學習活得輕鬆,建議你和張達明做個朋友。

「隨遇而安吧!」他會對你說,然後繼續拋他的小呼拉圈。

後記

黃子華與張達明被賦予「笑匠」稱號,但他們卻說,其實他們何止懂搞笑。

我問黃子華:「知不知道有人說你形象中產?」他說:「我知,哈,沒法了。」

張達明卻頻頻問我:「我很紅嗎?唔好玩我,我不覺得。」原來曾經有小孩誤認他是黃子華

和每人約二小時的說話,才剛剛開始拆毀「笑匠」稱號便要結束,預料他們看後可能會說:「喂,我都不是這樣,你『屈』我呀?」

但你倆又給多少時間我呢?

尤其是黃子華說話小心認眞答案出乎意表地似有還無。張達明說話則像流瀉於指縫間的水,不夠十秒就消失於無影無踪。

算了,訪問從來都是不完全,就像攝影鏡頭下零碎的子華和達明一樣。

好吧,凡有訪問的疑點,利益都歸於他兩人吧,這樣比較公平。